第86章 山林的規矩

　　樹葉正黃，山河已秋。
　　三道人影站在道觀門口，都穿著道袍，前面壹人看著三十來歲，後面兩人則都是十幾歲的小道士，再後面站著壹匹驢子，驢子背上馱著竹筐。
　　地上還有壹只遠眺的狐貍。
　　二師兄拿著幾個小瓷瓶，著重交到林覺和小師妹手中。
　　“記住，青色的瓶子裏裝的是神行丹，白色的瓶子裏裝的是護心丹，吃了不容易犯糊塗、被瘴氣妖氣鬼氣所迷惑。綠色瓶子是沙棠丹，吃了之後落進水裏也不會淹死，而且可以活動自如。紅色瓶子是回光丹，止血止傷，若是受了瀕死的重傷，不能行走，吃了它就可以走到醫館。”
　　小師妹神情鄭重，努力的記。
　　林覺也是將之記下。
　　“驢師兄的背上還有壹些丹藥和天材地寶，看能不能在道會上換些有用的東西。妳三師兄是個不靠譜的，妳們必須得記住，雖然丹藥封好了，天材地寶也做了壹些處理，可以淋雨，但是不能落水，若是遇到暴雨，以防萬壹，也需避壹避。”
　　大師兄像是當初二人第壹次和三師兄壹同下山除妖時、雲鶴道人叮囑他們那樣，再度叮囑二人。
　　三師兄聽了也不介意，只站在壹旁笑。
　　“到了鳴啁山，多聽妳三師兄的，但也不要全聽。齋醮上魚龍混雜，除了符箓派的道觀，靈法派的正經道觀，還有很多散人與江湖奇人，這些人的行事作風和品行摸不準的。人外有人山外有山，而且天下術法眾多，詭譎難以捉摸，不要輕易和別人起沖突。”
　　“記下了。”
　　“記下了！”
　　兩人都鄭重說道。
　　“師兄也請記得我說的，風幹排骨和米同煮成粥，別的什麽也不放，可以當早飯。鹽菜和鹹肉切丁，豬油炒熟，可以當晚飯的下飯菜。記得，鹹肉要先用水泡兩個時辰。”
　　“記得了。”
　　大師兄揮了揮手。
　　“去吧。”
　　小狐貍是聽得懂人言的，聞聲回頭看向林覺，見林覺抖了壹下身後的書笈，也邁步了，它便往前壹跳。
　　前方正是壹層階梯。
　　小狐貍只輕輕壹跳，身姿輕盈，壹下便越過十二層的石階，落在下方平地上。
　　回頭又看林覺。
　　三人也慢慢往下走了。
　　“妳大師兄和二師兄啰嗦得很，像他們那樣，操心這個操心那個，累都得累死。”三師兄壹邊走壹邊說著，又笑道，“師弟妳也差不多了。不過我看妳叮囑了也沒有用，那些排骨和鹹肉吃不了幾天，妳走了後，觀裏有些人的嘴巴和肚皮該遭的罪還是得遭。”
　　身後有人已露出苦臉。
　　林覺背著書笈，杵著哨棍，很快就走到了林間小路，地上已鋪滿了落葉，山中是壹片秋景。
　　驢背上還插著三柄劍。
　　兩柄道觀的鐵劍，壹柄山下江湖人深夜冒雪來贈的好劍。
　　道袍，黑驢與劍。
　　竟然也有幾分江湖氣。
　　“妳們大師兄的話可以聽壹些，但也不能全聽。”
　　三師兄壹邊走著，壹邊把大師兄的話又說了壹遍，像是和他唱反調：
　　“在鳴啁山上遇到那些雜七雜八的人，確實不該輕易和他們起沖突，但若是別人惹上門來，也不要畏怯，再怎麽說，咱們出去也代表著黟山，代表著正統的靈法派，代表著祖師爺的名頭和道術。
　　“況且那些符箓派的道人，呵呵，降妖除魔他們能請神，是把好手，若和人相鬥，他們哪有多少道行？
　　“咱們浮丘觀人脈也挺廣。
　　“最重要的是——
　　“江湖中人本來灑脫，若是太過小心，有時反倒不好與人結交！
　　“……”
　　林覺和小師妹互相對視。
　　大師兄說的自然是有道理的，可三師兄的話顯然也是有道理的，只是不同的性格和處事態度罷了。如何取舍，各得幾分，還是得看他們自己。
　　“神靈不會幫符箓派的道友鬥法嗎？”小師妹壹邊走壹邊好奇的問。
　　“這是自然！符箓派之所以滿地開花，除了修行簡單，不就是因為對人沒有威脅嗎？”三師兄說，“神靈能幫他們降妖除魔，驅邪滅怪，然而若是涉及人與人之事，自有朝廷，如果神靈什麽都幫，連對付人也幫，朝廷又怎麽會放任他們建觀傳道呢？”
　　“對哦……”
　　小師妹點點頭，覺得很有道理。
　　就在這時，林中忽然傳來聲音：
　　“這話說得也不全對！所謂禮法綱常，大多都在盛世，神靈不插手人間事，是神靈的禮法，可是人間有亂世，難道九天之上就沒有嗎？”
　　這道聲音奇怪，壹聽就不是人。
　　林覺卻已經對它很熟悉了。
　　甚至不止是聲音，連說話的語調和反駁的措辭都很熟悉了。
　　此前壹年多裏，上山下山也有十幾次，每次路過此地，他常在山中呼喊前輩，有時能得回應，有時得不到，也有時他還沒喊對方便先開口了。
　　時間壹久，雖然仍舊不曾見面，不曾知曉彼此姓名，竟也像是有了壹些交情。
　　三師兄聽了也只是點點頭。
　　他跟林覺下山采買也有數次，慢慢也知曉了這只精怪。
　　這位大概寂寞無聊，多半也有性格使然的原因，每次道人路過這裏，若是談話間有什麽不對的，它必然會跳出來斧正。
　　而它學識淵博，說得大多很有道理。
　　就如這次——
　　亂世缺乏綱常禮法。
　　神靈也是壹樣。
　　“前輩生命的長度遠超我們，自然比我們看得更多。”三師兄用詞客氣，神情卻很隨意，隨便壹拱手，“不知九天的亂世又在什麽時候呢？”
　　“這麽簡單的問題也問得出來？”
　　“貧道學識淺了。”
　　“呵！伱們前幾個月才在隔壁山下幫山中精怪建了廟子穩了神位，神靈大多怎麽來的妳們不清楚嗎？神靈的神力從何而來妳們不知道嗎？此前九天之上的主要神靈換了幾次，換在什麽時候，妳們沒讀過史書與神冊嗎？”
　　“怎麽說呢？”
　　“真是愚鈍啊！”林中精怪感嘆說道，仿佛讓人想到它恨鐵不成鋼的搖頭的場景，“人間亂世即是神靈亂世啊！”
　　“有理啊……”
　　三師兄點頭嘆息壹聲。
　　林中又傳出它的聲音：“妳們去哪裏？帶這麽多的東西，不像是去山下村裏城裏換購采買的。”
　　三師兄卻不答了，轉而看向身邊的林覺。
　　他知道這位原本只愛擡杠，很少和人閑聊，這位也和自己沒有交情，所以這句話顯然不是問自己的。
　　“我們去鳴啁山，參加大醮。”林覺答道。
　　“又辦大醮了啊！”
　　“是啊。”
　　“此去路上不太平，尤其是咱們徽州壹地，很不太平。妖精鬼怪都更多了，越年輕越沒規矩，須得小心壹些。”
　　“多謝前輩。”
　　那道聲音便不再響起了。
　　林覺幾人也繼續走。
　　說來腳步也是沒有停過。
　　就如當初雲鶴道人所說，“若是遇見這樣的精怪，倒也挺好”，因此次數壹多，林覺便不再驚奇，反倒將之引為樂趣。
　　“師兄，我們今天到哪兒？”
　　“我哪知道？走到哪到哪唄。”
　　“嗯？師兄妳不知道該往哪走嗎？”
　　“天下這麽大，鳴啁山這麽遠，我又沒有去過。只知道前面兩天怎麽走，知道個大概的方向，便先走著，然後邊走邊問唄。”
　　“那我們路上住哪？吃什麽呢？”
　　“不是帶了撻粿嗎？我昨晚趁熱乎吃了壹個，又好吃，肉餡又多！”
　　三師兄笑著往前，神情自在逍遙：
　　“我輩修道之人，本就親近天地，風吹不倒，雨淋不壞，自然便是遇到旅店住旅店，沒有旅店天地間，若有飯店飯店坐，沒有飯店吃撻粿，車到山前必有路，船到橋頭自然直。
　　“糾結那麽多做什麽？
　　“徒添煩憂罷了。”
　　林覺也似被他感染，露出笑意。
　　“也好。”
　　看來大師兄說得沒有錯，師父說得也沒有錯，三師兄是個不靠譜的。
　　好在林覺壹點也不介意。
　　轉頭看壹眼小師妹。
　　小師妹也是壹臉平靜，她連下雪天都要出去修路的，自然也不在意這點露宿風餐。
　　還有壹只小狐貍……
　　這就算了，它本身就是野生的。
　　“那要是遇上了大暴雨，丹藥和天材地寶都被淋壞了怎麽辦？”
　　“那妳們師兄我就要挨頓罵咯……”
　　“哈哈！”
　　笑聲傳遍山間，引得狐貍回頭。
　　回頭看上壹眼，便又繼續往前。
　　林覺見它在前面自由自在的奔跑跳躍，像是世間的精靈，跳溪過橋，翻山越嶺，唯有走上大路、人多的時候它才老實壹些，走到林覺身邊來。
　　日頭漸高，又往西垂。
　　不知不覺就到黃昏了。
　　絲毫不出所料，黃昏落在山路中，壹行人前後都看不到旅店。
　　“秋風催睡，落葉助眠，正好啊，這天不冷又不熱，豈不是老天助我自在山間？”
　　三師兄找了壹個樹下平坦的地上，便開始卸下驢背上的竹筐，三柄劍幹脆就丟在地上、和進落葉堆裏。
　　林覺也放下了書笈。
　　又見三師兄找來幾塊石頭與大些的樹枝，在樹下圍出壹個方形的框，石頭就是四角，樹枝將之連成線，長劍行囊都在框中。
　　三師兄這才跨進去。
　　“師兄這是……”
　　見到二人神情疑惑，三師兄才解釋道：
　　“妳們有所不知，人有人的規矩，妖精鬼怪有妖精鬼怪的規矩，人和妖精鬼怪之間也有規矩——
　　“有道路和房屋的地方，是人的地盤，離路遠的地方則是精怪的世界。白天是人的活動時間，晚上則屬於精怪。人不會在野外隨便過夜，講究的妖精鬼怪也不會隨意侵入陽宅，所以會有壹些騙人開門的精怪呢，有些聰明的野獸也這樣。
　　“如果人在野外過夜，就可以搭個方框，這樣就算這裏剛好是某個精怪的地盤，它看見了，也就不會隨便來找妳麻煩了。
　　“如今世道亂，妖精鬼怪多，明槍易躲暗箭難防，何況就算不怕，被吵了睡覺也不好。
　　“圖個清靜！”
　　三師兄已經在框中盤坐下來。
　　長劍就擺在他的旁邊。
　　“原來是這樣。”
　　看來三師兄也確實有些江湖經驗。
　　林覺二人便也跟著走進去。
　　或坐或躺，聽風吹山林，看落葉飄飛，雖說今日天氣壹般，看不見太陽，卻也靜靜等待天色壹點壹點暗沈，準備過這壹夜。
　　只是天光還沒完全消失，林覺就覺得吹過來的山風好像變得更大了壹些，山林間的響聲也變得更喧囂了些，甚至風中還能感受到壹點點濕意。
　　擡頭看天，暗沈而又渾濁。
　　林覺不禁皺起了眉——
　　好像要下雨了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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