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章 歷史的天空

　　軍牌奧迪車在省城大街上奔馳著，老程頭還是第壹次坐這麽豪華的轎車，兩手摩挲著軟和的真皮座椅，感慨道：“這麽高級的小臥車，俺還是五六年坐過壹回，那還是進首都去見毛主席的時候坐的，壹轉眼半輩子都過去了。”
　　司機位子上的皮天堂回頭笑道：“老爺們，妳要是喜歡坐，我天天拉妳上街轉悠，阿好啊？”
　　老程頭說：“那可使不得，俺坐不慣這小車，太憋屈，還是小光那天開的那個車好，大，敞亮，便宜又皮實。”
　　劉子光哭笑不得，心說我那輛蘭德酷路澤可不比皮天堂這輛奧迪2.8便宜，但是也不好說啥，岔開話題問道：“信訪辦的人怎麽說？”
　　老程頭說：“信訪辦的同誌看俺年齡大，優先把狀子接了，說回去等通知就行。”
　　那邊皮天堂撲哧壹笑，說：“瞧好吧，要不了三天，狀子就得轉到妳們縣裏。”
　　老程頭納悶道：“省府的衙門也不管事麽？”
　　皮天堂說：“老爺子妳別糊塗了，省府信訪辦是個清水衙門，沒權拿人辦案，具體處理，還是打回到當地有關部門處理，再說了，妳這個案子又不是人命官司，牽扯金額也不大，人家願意收妳的材料已經很照顧了，信訪辦門口蹲著的，哪個不是冤假錯案，投訴無門的，家裏拆遷死人的，誤判了案子挨槍子的，哪個不是血海深冤啊。”
　　老程頭沈默了半晌，才長長嘆了壹口氣，拔出煙袋來想抽兩口，又覺得在人家車裏不方便抽煙，剛想收回去，皮天堂已經把天窗打開了，拿出壹包蘇煙來說：“老爺子嘗嘗這個。”
　　老程頭說妳這個沒勁，我還是抽煙袋吧，然後車裏三人都開始吞雲吐霧起來，壹番商量之後決定壹邊找律師咨詢如何打官司，壹方面把這個事兒捅到網上去，讓社會輿論施加壓力。
　　華泰旅館是不能住了，皮天堂開車把老程頭拉到軍區第壹幹休所，門口站崗的士兵看到車牌還舉手敬禮，汽車在壹棟紅磚小樓前停下，三人下車，老程頭望著這棟鄉土氣息濃厚的小別墅，不禁咧嘴笑了：“這和俺們鄉下差不多嘛。”
　　可不是，花園裏種著青菜，池塘裏養著餵豬的水葫蘆，壹群小雞在老母雞的帶領下，滿草坪找東西吃，門廊下的草棚裏，壹口大肥豬正哼哼唧唧，還有只高大威武的德國黑背，搖著尾巴炯炯有神的瞪著客人們。
　　“砰”的壹聲巨響，小別墅的門被撞開，壹個穿背心的年輕人抱頭鼠竄出來，看見停在門口的奧迪，趕忙奔過來喊道：“小皮妳可來了，客人接來了麽？”
　　皮天堂笑著說：“怎麽了濤子，又被妳爺爺打啊，人我給妳接來了，妳可要好好招呼啊。”
　　那年輕人望了望老程頭，眨了眨眼睛，忽然笑了：“沒錯，和我家老爺子壹個調調的，行，小皮這回妳幫了我大忙了。”
　　正說著，門又被從裏面踹開了，壹個拿著馬鞭子的老人從裏面追出來，嘴裏喝道：“小兔崽子，又私用老子的專車，看我打不死妳！”
　　老人家壹頭銀發，身穿土黃色的老式87軍襯衣，下面是綠色軍褲，黑布鞋，精神矍鑠滿面紅光，壹看就是老軍頭出身。
　　年輕人委屈地喊道：“爺爺，這回妳真冤枉我了，我借您的車真的是去接抗日老英雄的。”
　　老人已經看到了客人們，皮天堂是孫子的朋友，他是見過的，另壹個年輕人腰板筆挺，眼神鋒利，整個人就如同出鞘的利劍壹般，壹看就知道是當兵的，而那位站在菜園旁的鄉下老頭，渾身散發的氣息是那麽的熟悉，沒有經歷過戰爭磨練的人，是不會有這種氣場的。
　　“小濤，還不招呼客人進家。”老爺子臉上的表情說變就變，頓時變成壹位慈祥的老人，馬鞭也被隨手拋到壹邊，親自打開房門請客人們進家。
　　皮天堂很恭敬地喊了壹聲關爺爺好，劉子光本來就隱隱覺得這個濤子很像壹個人，聽到皮天堂喊關爺爺，就基本上證實了自己的猜測，他也跟著喊了壹聲：“首長好。”
　　“進來進來，別客氣。”老人說。
　　別墅裏布置的很簡樸，老式彈簧沙發上蒙著白布套，木地板已經有些年頭了，墻上掛滿了各個年代的照片合影，劉子光不出意料的發現了關野的照片，從少年壹直到青年時期，從照片上看，關野是弟弟，關濤是哥哥，早年也當過兵，但遠沒有當弟弟的出息。
　　客人們進屋坐下，老頭吩咐勤務兵倒茶，讓公務班備飯，關濤見爺爺心情不錯，便腆著臉笑著坐在爺爺身邊介紹道：“爺爺，這位老人家，是我特地請來陪您嘮嗑的，他當年也是打過鬼子的，妳們兩位老人多聊聊，對寫回憶錄有好處。”
　　關老頭呵斥壹聲：“哪有妳說話的份兒，滾蛋。”但只是呵斥並未動手，關濤也是訕笑著沒動。
　　“老兄弟，怎麽稱呼？哪裏人？今年高壽啊？”關老頭和氣的問道。
　　“他們都叫俺老程頭，南泰山裏人，今年八十八了。”老程頭不卑不亢的說。
　　“哦？那我得喊妳壹聲老哥哥了，聽孩子說，妳早年打過鬼子？”關老頭似乎來了興趣。
　　“對，37年就跟著趙司令的忠義救國軍打鬼子，後來趙司令犧牲了，俺就跟了八路幹，先是區小隊，後是縣大隊，再後來鬼子打跑了，又打國民黨，華野六縱路過縣城的時候，獨立團的團長看上俺了，讓俺當他的警衛員，俺惦記著趙司令的墳，就沒跟著去，從此後壹直在家打獵種地當基幹民兵。”
　　老程頭平淡的敘述了自己的經歷，沒有添加任何的渲染，但是這段似乎平淡無奇的話卻在關老頭心中激起了軒然大波，他猛地站了起來，倒背手在屋裏走了幾步，忽然停下問道：“看上妳的那個團長姓馬，絡腮胡子臉，口袋裏別壹桿鋼筆。”
　　老程頭搖搖頭：“多少年了，早忘啥樣了，俺就記得那團長說話大嗓門，比敲鑼還響。”
　　關老頭猛地壹揮手：“那就對了，馬團長說話聲音就是大，老哥哥，妳知道我是誰麽？”
　　老程頭說：“認不識。”
　　關老頭呵呵笑道：“我也是南泰縣人，那年六縱獨立團從縣裏過的時候，我是縣委的通訊員，大部隊補充兵力，就把我挑走了，跟著馬團長當警衛員，後來獨立團成了獨立師，部隊壹直打到南邊，再後來部隊改番號，入朝鮮，馬團長犧牲，我也當了連長，回國又升了營長，五五年授銜大尉，壹直在部隊幹到軍區副參謀長才退下來。”
　　老程頭恍然大悟：“原來是老鄉啊。”
　　關老頭百感交集：“老哥哥，咱們可不單單是老鄉這麽簡單，馬團長挑警衛員的事情我是知道的，聽說縣大隊有個排長槍法好，膽子大，馬團長相當欣賞，可他就是不願意離開家鄉，這才輪到我的，人老了就喜歡回憶過去，我常常想，當年那個戰士要是願意給馬團長當警衛員，那我這壹輩子又是怎麽壹個活法。”
　　老程頭憨厚的笑笑：“大兄弟，妳這壹輩子也是真刀真槍過來的，就是不給馬團長當警衛員，也是條響當當的漢子。”
　　老程頭不提什麽官銜待遇，只說響當當的漢子，更顯出他坦蕩的胸懷和崇高的人生觀，關老頭哈哈大笑，笑的老淚縱橫：“老哥哥，我不如妳，我不如妳啊。”
　　眾人被這戲劇化的壹幕驚呆了，連劉子光都不禁暗暗嘆息，如果老程頭當初做了另壹個選擇的話，那麽今天毛孩就不是在燒烤攤上打工的輟學山村少年，而是家世顯赫的高幹子弟。
　　關老頭大笑之後站了起來，沖自己孫子喝道：“小濤，去把地窖裏的茅臺拿出來，爺爺今天開戒！”
　　關濤遲疑著：“爺爺，您那肝臟……醫生說不能再喝酒了。”
　　“小兔崽子，還廢話！”關老頭壹瞪眼，關濤趕緊往外跑，扭頭還問：“拿幾瓶？”
　　“全拿出來！”
　　遇到了當年的故人，關老頭興奮地不得了，把老程頭請進自己的書房，打開箱子拿出歷年來珍藏的各種證書、獎章、照片、軍銜軍裝，還有幾把手槍請老戰友欣賞，而且連稱呼也改了，不喊老哥哥，喊老排長。
　　當年壹個是縣大隊的排長，壹個是縣委的通訊員，雖然素未謀面，但是生命的軌跡卻有著令人感慨的交叉，如果沒有當年老程頭的推辭，那麽關老頭今天的壹切就都成了泡影。而在跨越半個多世紀後，兩人居然又陰差陽錯走到了壹起，人生就是如此充滿戲劇性和傳奇色彩。
　　關老頭把珍愛的收藏全都拿了出來，老程頭也不客氣，從裏面拿出壹支20響的德國大鏡面匣子槍，三下五除二拆了個七零八落，動作流暢自如，拆完之後感慨道：“這東西，有年頭沒碰了，當年俺也是腰挎兩把盒子炮的。”
　　關老頭豪爽的說：“喜歡就拿起當個念想。”
　　老程頭趕緊推辭：“妳的槍，我怎麽能拿。”
　　關老頭說：“妳和我客氣啥，這樣吧，妳拿起玩，什麽時候玩夠了就還，咋樣。再說我還有這些個玩意呢。”說著得意的指著箱子裏那幾把馬牌擼子、花口擼子和王八盒子。
　　“中。”老程頭也是個直腸子，見關老頭如此真誠，便答應下來。
　　客廳裏，劉子光和皮天堂面面相覷，這老軍頭太可怕了，家裏居然藏著大批槍械，不過再壹想也就釋然了，人家是軍區副參謀長，至少少將級別的高官，又是住在幹休所裏，藏幾把戰利品算毛啊，妳警察還能沖進來搜查不成？
　　公務班的勤務兵們把酒菜擡了進來，關老頭興致勃勃的和老程頭壹起出來，沖著幾個年輕人道：“今天妳們幾個小鬼跟著沾光了，嘗嘗我珍藏二十年的茅臺酒。”眼光掃過劉子光的時候，停頓了壹下，問他道：“小鬼，妳當過兵？”
　　“報告首長，我是預備役少校。”劉子光答道。